《眾神的遊樂園》,這本散文集是作者宮下奈都一家五口從福井縣移居日本北海道十勝地區山村「富村牛」的一年生活紀錄。上次閱讀此書是六年前的秋季,頗有宮崎駿風味的書名,深深吸引了當時的我;時隔六年重新閱讀,摘錄下書中讓我感觸良多的段落。

 

六月某日 山的記憶

在河邊發現了一塊老舊的住宅標示板。根據地圖所示,現在「富村」那一帶有加油站和農協。這麼說起來,我也聽過這樣的傳聞。以前富村牛的人口很多,據說店家形形色色,甚至還有小酒館。昭和三十七年,十勝岳火山爆發,許多居民棄農轉業,遷到山下。想到曾有的繁華,頗覺難以置信。這條路當時一定人來人往,居民一邊歡笑、哭泣著走過這裡。但是,現在已看不到這番景象。我在這裡散步的時光,這座山以後一定也不會記得吧。

每個地方都有它的歷史⋯⋯有人的地方就有歷史,但沒有人的地方,大自然也經歷著自己的歷史,只是不需要紀錄。我們個人存在過的痕跡總有一天會消失,意味著大自然中全然的平等。

 

六月某日 朋友

不和女兒交談的孩子,是牧場家的女兒,從出生就住在這裡。她可能想,就算成為朋友,反正也是會離開的。她不可能不這麼想,也無法張開兩臂,說出「跟我交朋友吧」之類的話。那一剎那,我心中清晰的萌生出歉疚。我們一家人恣意的搬來,有一天恣意的搬走,只是一味仰賴這裡居民的善意接納我們。

這地方活動很多,家長們在學校、在鎮內會經常碰面。遇到女兒同學的父親,也是今年家長會會的幸太先生時,我不小心提了這件事。他呵呵一笑說:「沒問題啦。」又說:「是那孩子的人生嘛。」突然間,我的眼前突然亮了起來。也許是,我想。我們任意的來,又任意的走,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人,太去在意這一點也許只是庸人自擾。

真的不用太過在意(笑)。以前科技不發達的時代,還是有人能交上通信好幾年的筆友,也有人在科技發達的時代,和童年好友絕交。很喜歡幸太先生說的「是那孩子的人生嘛」,富村牛的成人似乎不會給予孩子強迫觀念或干預,每個人都可以自行選擇,也有人了解他們的選擇。

 

七月 登富村牛山

為了保險起見,我預約了大城的醫院,請心臟專科醫師幫我診斷。

等候心臟超音波檢查的時間,我問外子:「如果醫生宣告我只剩半年可活,怎麼辦?」

外子沉默了一會兒,嚴肅的開口道:「沒有遺憾了。」

怎麼沒有!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呢,肚子裡莫名升起一股無名火,閉嘴繼續等待診療。

宮下先生真是妙語如珠!書中他並不常登場,可是每次出現都盡在做一些有趣的事(又或是作者把他寫得特別趣味)。

 

七月某日 報告

走在路上,久違的遇到隔壁的隔壁的鄰居由美太太。他們家是山村留學第五年的老鳥,剛從牧場工作回來。

「我不能去爬山了。」我向她報告。

「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她直言不諱的說。「如果你自己一個人爬山都還很勉強的話,就不知道為什麼要上山了。畢竟,家長是為了陪孩子才上山的,若是孩子有什麼意外,都必須背著孩子上山,或至少幫忙拿東西才行。」

一語驚醒夢中人,說得太有道理了,我只想到自己的需求。但是,沒有人提醒我這一點。由美太太,謝謝你。

非常欣賞此處由美太太的直言,不拐彎抹角,或是擔心會不會傷害到對方,只是就事論事,在山上,有能力照顧好自己的人,才有餘裕照顧他人。如果連照顧自己都很勉強,也只是給別人添麻煩而已,任何人都不該以這樣半吊子的心情去登山。作者聽完由美太太的回應,也立刻被點醒,並沒有任何負面情緒,這樣成熟對等的對話很棒。

 

八月某日 超級向日葵妹妹

去年,國中部學生只有一人,就是三月畢業的向日葵。她開朗、可愛、體貼,樣樣通樣樣精。在十勝英語背誦大賽上,連續兩年獲得最優獎,書法在全國大賽上獲得金牌,卡通歌信手拈來,在十勝預賽中勝出,進軍到札幌大賽。靠推薦進入因為漫畫熱門而競爭率極高的蝦夷農高(北海道帶廣農業高中)。家裡經營牧場,母親是獸醫,但是這裡的孩子都非常期待向日葵能夠成為歌手。

這位向日葵小妹妹,雖然現在住校,但還是心繫母校,經常回來露臉。每次學弟妹都歡聲雷動的歡迎她,大家真的非常喜愛向日葵。當時,這孩子一定是獨自支持著國中部,也扶持著小學部的學弟妹吧。

我家老大應該要承先啟後,可惜太率性而為,為此當我感到愧疚時,向日葵母親恭子太太小聲的對我說:「博人(假名)雖然露出一副悠哉的模樣,但他一定有在努力啦。以前我問向日葵:『這裡的學校,做什麼都是一對一,真是奢侈的學習環境哦。』結果女兒告訴我:『媽媽你不知道一對一的苦。』她說:『不論做什麼都被盯著看,獨自上學的苦衷,無法用語言表達。』

很沉重的話。向日葵據說從來沒有同學,除了自己之外,大家都是老師,這種求學環境的辛苦,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此處可窺見大人和孩子的想法完全不同。每個孩子的個性各異,作者的兒子博人很享受一對一教學,那麼就一定也有對此感到壓力的學生,很難說怎麼樣才是對孩子最好的,但也不能就兩手一攤放棄思考。

 

八月某日 去觀星二

到日本最冷的鎮——陸別的銀河之森天文台。這裡的天文台我也很喜愛。想起正好兩年前,我在這個天文台接到編輯的電話,討論《好像少了誰》大結局的原稿。那時候,我其實已經延遲交稿,卻還跑到北海道來旅行,所以討論的時候,我假裝自己待在家裡,不敢說自己人在北海道。重要的大事轉眼即忘的我,意外卻記得這種瑣碎的小事。正在佩服自己的時候,手機響了。竟然又是同一位編輯打來的,讓我大吃一驚。正在考慮要不要再假裝自己在家,但我現下又沒有稿子遲交。接下來預計會延遲,不過還不可以告訴她。

爆笑!這本散文集當初是在雜誌上連載,宮下的編輯讀到這段肯定如坐針氈。

 

十月 真的是灰姑娘

走在遮蔽整個天空的紅葉道上,突然掠過一個疑問。如果離開了這裡,我們還能活得下去嗎?離開這麼美的地方,該如何過日子呢?

以前不論住在什麼地方,我都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不論是從福井到東京,還是離開東京,住在秋田新潟或是京都,每個地方我都喜歡。也覺得以後有時間再來就行了。可是,這裡不一樣。我深深的被吸引著,僅僅想像離開這裡,便想流淚。

當然活得下去。可是,你曾經住在這麼美麗的地方嗎?曾經有這樣一個地方勾動你靈魂深處最柔軟的角落嗎?懂得欣賞那種純粹的人,是幸運的。

 

十月 關於草食系男子

「草食動物的凶猛非常可怕,如果你看過,絕對說不出草食系男子這幾個字。」

「真的喔⋯⋯」

我吃著肉,不覺正襟危坐。我們是不是總是憑著印象說話呢?每個人對語言的感受都不相同,也會因為環境而改變。像是牛、山、森林、白雪,我重新感受到,既然在這裡生活,談某些話題時,必須懷著敬意。

 

十月某日 鎮內國中生意見發表競賽

意見發表競賽在鎮裡的國中舉行,比賽中,從新得鎮三所國中選出來的代表七人,都要走上講台發表意見。每個人限五分鐘。我們國中五人縮在大講堂的一角,好像外來客似的有點可憐。

聽了發表,啊,一點兒都沒變,和三十年前一樣嘛。我讀國中的時候,在福井也有舉行類似的國中生意見發表比賽,我記得也是這種型態,充滿了欺瞞,無意義的激昂。還好只有七名。再聽下去,我會受不了。

只有最優秀的一名可以進軍十勝大賽,完全脫綱逸軌的老大沒有被選上,是早可預料的事,但我認為正確結果是從缺。因為他們想表達的想法,一點也沒有表達出來。

我聽見身後座位有個貌似指導老師的人在說話。「宮下同學說得很好,但那不是發表意見吧。」什麼意思啊?我也聽到審查員說:「宮下同學的內容很好,但態度不佳。」哇——這話說得太沒道理了吧。他的態度也許不值得嘉獎,但也還在合乎情理的範圍內。而且現在不是發表意見的競賽嗎?這些人究竟在審查什麼呀。

首先應該禁止生病題材、禁止地震題材,禁止誇張的演技。但少了這些,這種比賽豈不是沉悶到極點?學生很難從日常生活中拾掇出值得在眾人面前發表的意見,從厄運或不幸中擷取會簡單得多。但是,不可以允許國中生隨意把這種事當作題材。這是自尊的底限,如果讓學生覺得這世道真好混,「用這種伎倆就可以過關」的話,將會是他們本身的不幸。

這一段真是霸氣凜然,原本形象傻呼呼軟綿綿的作者,突然變成一名透視一切的成熟大人,她寫的每一個字我都認同。求學時完全錯過這段路的我,其實並不知道有這樣的比賽、這樣的比賽想比出什麼、評分標準又是什麼、贏得這樣的比賽有何意義⋯⋯等等;但我感覺,一個擁有如此「悠久歷史傳統」的比賽,如果不曾有過任何改變,那應該真的有點問題,代表時代、時間停滯了,而主辦單位卻不認為這是什麼大問題。

 

十月某日 奇蹟

門鈴響起,開門一看,真澄帶著燦爛的笑容站在門口。

「你來看。

走到門外,是小奈。她站著,沒有坐輪椅,也沒有松葉杖。小奈站著走過來。

「哇!小奈。」

我驚喜的跑上前。

「我能走路了。」

「為什麼?怎麼做到的!恭喜你。」

我太開心了,淚水潸然而下,小奈和真澄也哭了。

我們討論要不要換個學校,決定轉校到鎮裡的高中後,她的身體突然就有力氣了。

可是小奈以前一直說,她喜歡帶廣的高中,不想離開,還想再去上學呀。

「她自己也沒發現,但是,當她轉個念頭,考慮轉到別的高中時,就突然能走路了。」

人心真是個難解的謎。小奈並沒有說謊,她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心理和身體吧。我也不懂,兒子和女兒一定也有非常多不了解的領域。但不懂總比裝懂,或是自以為懂要來得好,至少明白了自己有未知的事就好。

在先前的篇章中,離開富村牛到帶廣讀高中的小奈,逐漸無法走路,最後只能回鄉休養,坐輪椅行動。這段我最感動的其實是作者開心到哭了,在富村牛與他人產生如此緊密的連結,為他人而笑、為他人而哭,這樣的經驗在人際疏離、盡是表面功夫的都市叢林中還隨處可見嗎?然後我還學到「潸」的讀音(ㄕㄢ),「潸然」的意思,這把年紀了還是有很多不懂的事的!

 

十月某日 忙碌期

不知怎麼回事,變得異常忙碌,就算減少睡眠,時間還是完全不夠用。本以為是連日練習學藝會的關係,但不只是如此。數算一下,這個月截稿的稿子有十二件之多。我真是白痴,為什麼接了十二件這個月都要截稿的稿約呢?再加上新書出版。今年只出版了這一本書,但為什麼偏偏要選在這個月?為了促銷準備的簽名書,本該是件開心又感恩的工作,結果卻邊簽邊哭。都忙得不可開交了,還在每本簽名書上寫上不一樣的贈言?讓我哭得更凶,果然是白痴無誤。收到這些簽名書的讀者們一定想不到,作者在這深山黑夜裡,一面哭泣一面簽名的窘狀吧。

突然又變回呆傻的作者。很難想像十二件稿子該如何消化?

 

十二月某日 決定

必須要決定,已經到了不得不決定了。

明知如此,但故意忽視最終的決定。

明年度是否還要繼續留在這裡山村留學呢?從現實考量,還是按照原定計畫,一年後回福井去比較好。最大的原因還是這裡沒有高中。說得更精確點,是可通學的範圍內,沒有高中。讓老大為了上高中,而與我們分居兩地的選項,真的行得通嗎?

不,行不通。行不通吧?雖然心裡這麼想,但就是無法做出決定。沒有辦法做好離開這裡的準備。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與地方居們有這麼深刻的連結,以前認為自己到哪兒都能活得下去,根本是一種傲慢。大家愛這塊土地,希望為這土地盡一份棉薄之力,支持學校,守護孩子,相互協助、快樂的生活,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就的事。我們一家人在這裡生活,真希望能回報他們一點什麼。

但是,時限已到。為了明年度的山村留學生,我們必須釐清想法。是北海道還是福井?我們必須決定好選擇哪邊的學校,提出申請書。全國的公立高中,只能選一所就讀。如果要在福井的公立高中考試,就必須提出不在北海道考試的誓約書。

全家討論,討論很多次。

「那還是回去吧。」外子說,孩子們一臉乖巧地聽著。

「別說。」

女兒憋起哭臉。

「不要說了,我希望照常生活,不要想到回家,也不要跟學校說。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們要走。」

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不能隱瞞自己要回鄉的事實,繼續過日子。但是,女兒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十二月某日 忘年會

受邀到國定先生家,他們是富村牛四家牧場中的一家,但不同於其他三家飼養肉牛,他們以繁殖為主,光是黑毛和牛的母牛,就擁有四十頭。

富村牛牧場的人們,各個都懷抱著支援鄉土的氣概,每個人都是勤奮的工作者,很關心孩子們,又請我們去巴比Q。我想國定先生家一定擠滿了人吧。

但是,門一打開,一位客人也沒有,只有我們家。桌子上擺著各式美味佳肴,國定家夫妻、十七歲與十五歲的兄妹——小銀和向日葵正笑咪咪地迎接我們。

匡子太太用不拘小節的爽朗口氣對我們說:「我們是想,住在這麼深山裡,只有家人開忘年會,會不會太冷清⋯⋯」來到這裡,經常有機會受到邀請。不僅去牧場作客好幾次,山村留學生家庭間也來來去去,或是一起喝茶。孩子們也經常到他們的朋友家玩,國中生則會到老師家打電動。但是,這種年關前夕,沒有想到會有人邀我們全家人吃飯。

幸福,可能有好幾種形式吧,有的很大,有的很圓,有的會閃爍發光,有的也許是橢圓形,或是呈現奇怪的顏色。我深深感覺,不需要改變,享受它的原狀就很好了。

聽著獸醫恭子小姐打算出門,母牛卻快要生產,結果又出不了門之類的家常閒話,聽著蓋好房子的一段時間內,井水比較混濁,要過濾後再喝等常識,我真的覺得這裡百分百也是幸福的一種形式。以後,我也要成為在家招待別人的人,凍徹的夜裡,心裡的決定。這是個幸福的夜晚。

 

二月某日 骯髒的做法

老大以前從來沒有在數學上失分,所以從來不擔心數學,但是最近開始有被數學拖累的傾向,向他本人求證,

「唔——可能靈感不夠多。」他說。

國中數學需要靈感嗎?

沒有靈感的話,數學就不好玩了哦。

「嗯嗯。」

波奇也同意。

「不過,你放心吧,真有什麼萬一的話,用個骯髒的手段也能解決。」

骯、骯髒?什麼骯髒的手段?

「通常一看到問題,就知道出題人想讓你用什麼解法,可是我不想理會他的意圖,我希望能夠在完全理解下,漂亮的解答,也盡可能不想使用公式。可是考試的時候,為了拿到分數,那種骯髒的做法我也會做,所以不用擔心。」

老大笑了,搖頭晃腦的,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如果這種做法叫做骯髒,那人生簡直是髒得烏漆麻黑了。

宮下家的孩子真有趣,而且腦袋很清楚。學習是拿來享受的事,真的有必要,也知道怎麼用一般常人可接受的方式應對,博人這樣的孩子,到哪都活得下去啊。

 

二月某日 教育懇談會

「我在想,在雪山玩耍學習,會不會比坐在教室裡念書更重要呢?」

地方人士提出的意見,大家都點頭表示同意,山村留學家庭家長的發言,更是深得我心,他說:「我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讓孩子在大自然中成長,讀書是次要的事。」沒錯,把讀書視為第一要務的家長,絕對不會把孩子帶來這裡。進而,重視金錢的家長也不會來這裡。大家的價值觀根本上一致,但是還是有差別,有幅度。我認為念書雖然不是第一或第二要務,但還是很重要。各個環境埋藏著各種不同的嫩芽,如果找到了,就好好培植它。不努力學習而想得到它,我認為有其困難。

 

四月某日 大家的星期天

傍晚,外子從烤肉會歸來時說:「很好玩呢,下次全家一起去吧。」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年間的山居生活,全家改變最大的也許就是他。以前他是個不擅長敦親睦鄰的人。去山裡之前,遇到不認識的人,他一向開不了口。感慨萬千啊,一個人不論長到幾歲還是可以改變的

倒數第二篇,宮下家已經回到福井縣,一家五口在富村牛緊密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的情景,好似一場夢,這個星期天五個人都有各自的行程。對北海道富村牛懷著深深嚮往、毅然決然前往山裡的是宮下先生,簡單來說就是個一心想築夢的中年男子,但是一定連他自己都沒預測到會產生這等改變。鼓起勇氣改變的人,確實獲得了珍貴的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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